谨身殿内,永干帝看着金陵官员联袂递交的急报,久久沉默。
戴荃站在不远处的阴影中,屏住呼吸。如果不细看,根本发觉不到他就在这里。
在这个皇宫里面生活了几十年,他已经习惯了如今的状态。
只有在皇帝面前越谨慎谦卑,在外才能得到至高的荣耀。
刚才陛下与几位大臣的商议,他旁听了整个过程。
江南出现了如此大案,几百条人命一夜之间消失,明天注定要震动整个朝堂。
陛下难过啊……
这次犯事的又是开国勋贵,这些家族躺在祖宗的功劳簿上,不仅不收敛,反而越来越张扬。
因为他们的背后,站着太上皇。
想到陛下与太上皇之间的复杂关系,戴荃深知这件事自己绝对不能多嘴。
外人都以为太上皇与陛下之间水火不容,却不知道,这一切都是假象。
太上皇的确恋权,可他也是一个精明的帝王。
能够以幼儿之身身登大宝,牢牢控制这个帝国四十多年,太上皇的手段与见识,可不仅仅是个昏君。
他不是一个好父亲,但绝对能称得上是一个好帝王。
他与陛下如今的矛盾,大部分原因是故意摆出来让外人看的。
太上皇扶持老牌勋贵,压制陛下,却也给了陛下发展自己势力的空间。
这六年来,虽然大部分时候,太上皇都似乎在针对陛下。
可只要有关于国家稳定的大事,太上皇从来都是支持陛下的。
压制陛下,不过是故意扶持勋贵,以便将来陛下能借机杀鸡儆猴。
所谓的四王八公,大部分都会在不久的将来,成为陛下亲政的垫脚石。
也因为看的清楚,他从来没有担心过父子之间会有大的矛盾。
就连他跟夏守忠之间,明面上斗的你死我活,其实背地里惺惺相惜。
“小荃子,让人将急报抄录一份,送到大明宫去,晚上摆膳大明宫。”
“是,陛下。”
“另外,你代朕问问父皇,王家究竟是跟扬州哪家盐商勾结?他对姻亲下手的事情,父皇究竟知不知道?”
戴荃的心落了下来,知道陛下想通了中间的环节。
几百条人命是大案,但对陛下来说,却是一件小事。
忠诚与朝廷稳定,才是陛下真正关注的。
他不在乎王家有小心思,但是王家敢对他委派的巡盐御史下手,才是要紧的。
戴荃带着抄录的急报,又搜集了前些天峄县上报的匪徒夜袭案案宗,一起带到了大明宫。
远远看到大明宫的牌匾,戴荃忍不住轻笑了一下。
太上皇禅位之后,把皇极殿更名大明宫,故意把父子矛盾摆在明处。
这实际上,是父子俩为众大臣设下的陷阱。
大顺夺明。
而太上皇却把皇极殿改名大明宫,这不就是说,他已经是过去式,而且心有不甘嘛!
天有二日,大臣们该如何决择?
所以老牌勋贵只能依托太上皇,却又不敢阻拦陛下扶持新的势力,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势力被削弱。
如果老老实实也就罢了,要是心有不甘,距离灭亡也就不远了。
但大多数勋贵都看不清楚,只以为太上皇是心有不甘。
却不想想,太上皇今年多大了?已经年过花甲了啊!
守门的太监看到戴荃亲自登门,一边热情迎接,一边让小太监快去通知太上皇。
“戴大家,今日怎么有空来大明宫?咱家已经让人去通知了太上皇,还请大家先喝杯凉茶。”
戴荃呵呵笑道:“陛下尊崇太上皇,进贡的好茶都是先让太上皇挑,咱家今日也尝尝大明宫的好茶。太上皇近日可还安康?”
“太上皇身体好着呢,前日还临幸了陕西巡抚进献的美人,今日还点了两出戏,等天凉快下来,就要到乐寿堂听戏。”
黄门官也是妙人,知道戴荃想听什么,言辞之间不经意就把太上皇的行踪告诉了戴荃。
戴荃满意地笑了笑,在对方的邀请下坐在了门房,端起了对方倒的凉茶。
不到一盏茶的时间,夏守忠的干儿子裘世安就迎了出来,距离老远就大声笑说:“戴大家,太上皇听说你来了,就说你定有要事,让属下亲自来接。”
戴荃对着大殿那边拱拳道:“太上皇有心了,世安带路吧……”
一行人穿过了皇极殿,宁寿宫,养性殿,乐寿堂,才抵达了太上皇歇凉的颐和轩。
这里属于大明宫的最后进,有一个小花园,大树成荫,相比宫中其他地方,要凉快许多。
这里也是皇宫的东北角,靠近角楼,后军营,驻守的将领是太上皇的心腹。
太上皇没有在屋内,而是躺在花园里的一个摇椅上,两个二八少女一个为他打扇,一个为他剥着葡萄。
虽然太上皇这几年老朽的厉害,可是戴荃却深知他的厉害,隔着三步就跪了下去。“奴婢戴荃拜见太上皇。”
太上皇睁开了眼睛,看向了戴荃,同时摆了摆手,几个侍女与太监就悄声退下。
太上皇这才说道:“让你过来,显然是有大事,速速道来。”
戴荃双手举着案宗,朗声道:“有两件大案,都有关原云山伯周家与巡盐御史林家。一件是六月十五日,周家与林家离京,在微山湖遭遇死士夜袭,二十死士遭遇周家的反击,二十死士无一生还。
另一件是十日后,周家回到金陵,再次遭遇夜袭,这次出动了三百馀人,可是周家依旧扛了下来,不仅自身无一死亡,还杀了对方两百四十馀人,只有五十馀人逃窜不知去向。
第一次夜袭,查出死士应该来自扬州,死士身穿的服饰,鞋子,包括兵器,都有迹可循。
至于第二次,案情更是明了,夜袭的三百人是金陵王家王子腾豢养的护卫。”
太上皇今日上午就已经接见了北静王与王子腾,已经知晓了背后隐情,所以并未惊讶。
他只是问道:“陛下有何意见?”
戴荃低头道:“陛下只是让奴婢问一句,王家有何目的?与他联系的盐商是哪一家?”
“没有问周家?”
戴荃想了想说道:“周家虽然在几十年前比不上四大家,可是周成柱能力出众,养出了六个优秀儿子,周家的实力,远高于早已衰败的四大家。”
“还算他明智,知道周家可用。”
戴荃不敢揣测太上皇的话,只是顺着他的话说道:“如今周家以周伯祖为首,周伯祖担任朝阳都指挥使,处于抗击蒙古与关外清兵的前线。
金陵周家本家,每年都能为军中送入百馀猛士,他麾下一万八千人,亲卫超过五百都是本家子弟,靠着这些人,他才能如臂使指地指挥前线将士。
如今朝阳成为我大顺北方关外钉子,周伯祖功不可没,陛下如今也没有动周家的想法。”
太上皇故意反问道:“他就不怕周伯祖心怀不轨?他可是亲口下令夺了周家的爵位。”
戴荃的头垂的更低了。“陛下信任保宁侯。”
太上皇这才说道:“呈上来吧。”
戴荃起身,依旧低着头,小步向前,把手里的案宗递给了太上皇。
太上皇接过了案宗,才说道:“周家不足为虑,周成柱忠诚,莽直无谋。周伯祖虽然骁勇善战,但周家几十口都在金陵,他是外将,也没有造反的能力。
只是你要劝一下皇上,权谋不可太过。周家还是很好用的,有他在,不用担心关外的防御。”
“是。陛下晚些时候想来大明宫陪太上皇进膳,奴婢这就去交代膳房,准备一些陛下喜欢吃的。”
“去吧……”
接下来,太上皇认真查看了峄县的案宗,还有金陵方面的急报。
虽然上午他已经听了王子腾的辩解,但当然知道他会避重就轻。
但是案宗不会说谎,金陵方面的官员不可能上下齐心瞒骗。
毕竟,这个案子刑部肯定会插手。
看到金陵将军许多田的印鉴,他彻底放心了。
许多田是两广海师出身,也是与金陵毫无瓜葛,被他安插在金陵的钉子,忠诚度毋庸置疑。
看完了全部案宗,太上皇的心里也有一股怒火。
他的确看中了王子腾的钻营与狠辣,想把他变成瓦解老牌勋贵的尖刀。
但是,他不允许王子腾狼子野心,没有一点顾忌地对姻亲下手。
王家衰败,他又不是承嗣人,分的家产更少。
他为了培养护卫捉襟见肘,可是再缺银子,也不能把目标对准姻亲啊!
何况他还与盐商勾结,能有多缺银子!
幸亏周家争气,虽然只有几十护卫,可这些军中退下的猛士也远强于王家没有上过战场的护卫。
三百对六十,对方没有死一人,只有十几人受伤,而王家的护卫几乎死光。
王子腾真是废物!
不过真正厉害的不是周家,而是姚家……
杀人最多是姚氏与她的十个女护卫,一帮女人就杀了一大半人,这帮娘们凶悍的紧。
这是不是代表,姚家才是真正需要防范的呢?
但现在姚家正当用,只有姚武恩这个厉害的兵部尚书,才能彻底瓦解老牌勋贵的势力。
特别是剩下的两个异姓王,只有让姚武恩对付最管用。
至于北静王,暂时留着利大于弊。
这天下,是他们李家的。